只要平凡

“我失去的,都是人生”
马力再次悟道这真谛时,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胖子了。倘若把他的前半生编成一部小说,倒也真是迎合读者的喜爱——况且一波三折就已经算得上优秀了。但恐怕拍成电视剧收视率就高不了哪去了,这年头大妈们追着王子盯上的灰姑娘,大叔们念着装逼过头的高冷侦探,还真没见过谁整天盯着个人生从来都毫无起色的衰仔看呢。这不是打击社会自信心吗,要不要工作了还?马力却一直活得心甘情愿。
此刻马力正摆弄着离他身子数丈肚子却仅几尺的大烤炉,红炽的炭火光芒四射,上面若不是铺满各式各样的肉排,这火肯定会把他脸上的胡子拉碴烧个“一毛不能拔”。光是劲儿足了,热却让他拿捏得很好,不然怎烤得出在这街上称一绝的梁山小猪排呢?
他右手拿着浦叶大扇呼呼的扇,左手不断翻滚着滋滋冒水的肉排。他翻滚的样子很滑稽,吃饱饭的散步大妈们也非得过来瞧瞧,马力这小子又会了啥新花样?可他真是啥也不会,笨拙的胖手指好几次把肉都给挑进炭里去了,他把沾着白灰的肉插出来装袋子里,往外一递“回去把灰洗掉,香得很,送的!”大妈乐呵呵地拿下,“下回来吃哈”。
后来,越来越多的大妈都围在炉子旁这几个大妈的小嘴叭叭叭叭,一刻也不停,但目光都不离开喷香的肉排。“翻个个儿啊,马力,你看这儿都快焦了!”马力终于皱着眉头翻起个儿,大妈倒也挺自觉,自己随手拽了袋子在炉子旁接着。马力鄙弃的眼神一次次的从她们的脸上扫去,可他立即又意识到“你拿拖把拖也不管用啊”,大妈的脸皮这么厚。
马力无奈,又想出个法子,他翻个时动静大点儿,争取把油都抖出来,这样看谁的手还敢伸着。可大妈不仅脸皮厚,结了茧子的肉皮也是很厚的,马力好几次看见油都抖到手上了,可大妈的手还是颤抖地坚持着岗位,每个大妈都表现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气谈笑风生,更有甚,有个大妈竟笑了出来,后来其他的大妈都跟着笑,仿佛谁笑得最灿烂谁就是冠军。勇气可嘉,马力给他们一人赏了一块,他不禁又想:这年头大妈都在竞争,疯了,真是疯了。
再后来,马力也不顾面子了,当着诸位大妈的面“活生生”地把一块块儿猪排丢到地上,蹲在旁边的大黄狗吧唧吧唧的嚼起来。大妈们不欢而散,交出白旗时还非得嘀咕几句“活该找不到媳妇。”马力苦笑,他苦的不是骂——骂他的人多了,而是这个世界的诸多方式,凭什么失败了,就必须得埋怨,你看我活成这幅邋遢模样也没赖过谁啊。可天知道就是因为他一次次平凡地接受失败连心情都毫无波澜才会是人人眼中的衰仔吧!况且它的收入已经算得上中等的了,每天晚上风风火火的吃客都贯穿整条大街。
至于马力为什么不想把东西送给别人,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失去,却不想让别人拥有。若是说他心眼小,那就大错特错了,哪次同学聚会不都是他抢着把单买了。
所以你看见了吧,马力翻个串儿都能弄出这么多幺蛾子,人生翻个个儿还不得弄出个世界生活大爆炸?他有时候也会想着,要是我的心也是扑腾扑腾翻涌一下该多好啊,可事实是他的啤酒肚里装了十多年没起过浪的“死海”——从毕业到现在。

中考时,他倒是翻腾了一回,结果竟意外考上了市里的顶级高中,哪怕是压线。高考时,他又翻腾了一回,结果又意外考上了他没敢想过的大学。其它的时间,风平浪静,如果里面潜伏着一个特种侦察兵,十多年还没见到过任何风吹草动,怕是也急疯了。
“力哥,再来十串!”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的二哈,朝马力挥手。“好嘞!”马力娴熟地把串儿装进盘子里,嘴里振振有词“七个、八个、九个”正好差一个,看着二哈的模样,马力想都没想把刚才掉进炉子里的肉排插出来,多撒孜然,尽力把白灰盖住,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这灰实在是太白了。这种心情就像我们人生中面对某些事一样,他太熟悉不过了,再怎么努力还都是差的远远的。“妈的,烧起来这么红,现在却装起纯来了。”他脑子不禁又一愣,他也开始埋怨起来了?
他还是硬着头皮把串儿端上去了。相比于其他的串儿,中间这个发白的真是鹤立鸡群。二哈一把抓过来嚼下去“力哥,新口味儿,不赖啊!”马力汇成的汗珠倏地散开了,“对,调料金贵得很,一小盒八百多!”“那再给我来十串儿”二哈嘴里已经噎满了东西。
马力无奈地走回去,他对他刚才突如其来的话表示吃惊,这牛吹得!马力从小就好口才,这是与他相伴的人公认的,正如母亲的口才是全村公认的。这肯定是遗传!马力也认为是遗传,他从小跟着母亲东街西街地跑,每天盯着母亲唇角的一张一合,潜移默化,练就了他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从小学到高中这张魔性的嘴带给他无数光环,高三那年,这张带给人无数欢乐的嘴,说什么也不张开了,后来想张也张不开了,一直到现在,马力都极少与人说话。也许人生中什么都是会变的,曾经最喜爱的弄不巧是现在最恨的。
父亲告诉他:“你这一辈子该好好掌控,你比我们那时候条件好得多,能给你我们都给你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从初中开始,父亲每天就给他唠叨这些话,后来又显得太过单调,就再问上一句,“你以后想不想过上好生活。”年少的马力面儿不再那么陈词滥调却依然很老套的问题比以前兴奋了不少,至少他有说话的余地了。“我想天天吃上肉排。”父亲一巴掌拍在他的脑瓜上,“光想着吃。”
马力再次翻滚一溜肉串,这次竟一个也没掉下来,“我没能过上父亲想要的生活,却还是天天能吃上肉排了。”想到这里,马力心里突然有些酸楚。他这辈子从没听过父亲的话,以前没听过,后来更不听了。常言道“父爱无言”,的确如此。三十年后他才意识到,可惜已经晚了。这世界上,总有些是无法挽回的,譬如父母的容颜不听使唤的老去,又譬如美好的事物会离散,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父亲长年累月的在外奔波,整宿整宿地不睡觉。马力苦于父亲的付出,决定拼命一回让父亲过上好日子,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竟一句话没说,真奇怪,那几天喜出望外的日子,父亲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再后来日子像往常一样,父亲依旧奔波,他依旧啃着父母的血汗硬着头皮读完了大学四年。毕业那天,父亲依旧沉默,马力以为父亲是不管自己了,加上喝了点儿酒,父子俩差点儿干起来。后来,马力卷包袱走人,从此便很少回家。
马力学的是高等院校计算机专业,找个体面工作自然不难。但他却赌气似的做了一个毕生错误的决定,卖烤串,气死他。可父亲依旧没有反应,有反应的是母亲。母亲千里迢迢来劝导他,他一挥手了之。他没有钱,母亲走的时候给了他十万块钱,他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父亲多年劳累成疾,身子终于垮了下来。他走的那一夜,医院的长灯不眠,陪伴的亲属不散,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最该出现的人物出现。不孝子马力来到父亲床前时,父亲已然虚弱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似乎是用全身的力量抓住马力的手,却还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力啊!这么多年,我放着你干并不是不管你,恰恰相反,我比谁都在意你。记得小时候你说的话么,你说你想长大,想独立,不想一直活在父母的脚下。我一直记着,我没多大本事,什么都给不了你,就给你一次独立的机会吧。”父亲忍不住虚弱的咳嗽起来,“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我和你妈都知道,你也不用跟我们较劲儿。”父亲的声音是那样的虚弱,却显得十分的铿锵有力。马力的泪水早已翻涌着夺眶而出。“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父亲哽咽了,马力更是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力图挽回那点渐逝的美好,可只是徒劳。
那夜,父亲的手一直没撒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攥着谁了,反正是那样的紧,似乎要攥出血和泪来。那夜,那夜马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失控的泪如雨下。
“力哥,怎么了这是。”马力的右肩不知被谁拍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掉起了泪,他连忙举起手来擦拭。“没什么,烟太大,熏到眼睛了。”那人没再说什么,悻悻走开了。马力的心似乎不那么平静了,澎湃的有些反常,他又麻利地翻起火炉上的肉串,奇怪,这次竟又一个也没掉下去。“马力,给阿姨来十个猪排,不放辣。”马力抬头一看,竟是路姨,“路姨,好久不见,家里来客人了?”“没,吃着玩。”路姨的话很爽朗。马力把十个紧密的肉排紧促的码齐,准备大下一番功夫,可思绪又飘回到那些快要丢失的回忆中。
马力是在大一时遇到的路遥。这两个名字放一块儿就显得十分契合,加上他们又分在同一个系,相处的时日逐渐多了起来。那个年代虽已久远,乏了些新奇,却从不乏浪漫。但在马力和路遥这里根本无浪漫可言。他们在一块的理由也是非常人所想,竟是因为名字。没错,就是因为名字,所谓“路遥知马力”。后来马力竟真的在朋友的撮合下发现了路遥的好,路遥也渐渐喜欢上了马力。
每个年代的恋爱有每个年代的特点,但无论在哪个年代都鲜有女孩子示爱的。但在这里除外,马力从高三开始就不吭气了,没人知道原因,和路遥在一起的这些天他更是不说一句废话,都是路遥问一句,他答一句,剩下的就只是孤单单的沉默。路遥不止一次的大吼:“你这是三脚踹不出个屁”
路遥是在大二里的阳春三月示爱的,粉淡的桃花朵朵盛开,但也就那一个轰轰烈烈的时刻,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很平常了。原因很简单啊,路遥是个平常人,马力更是个平常人,他们的爱情也注定是十分平淡的。但不是越平淡越代表真爱吗?不是平淡超过一切轰轰烈烈吗?有时候并不是。
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可和马力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路遥看了四年也没看出马力的心来。但我们的马力却坚持着做着沉默中的大多数。
毕业那段时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马力和父亲闹翻了,一个人跑到这座孤单的城市。母亲连夜赶来留下十万块钱离开了。母亲走后,路遥也来了。她和马力大吵了一架,散了。路遥算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只是很不幸,她从未读出过马力的心,仅有的一次读出的却还是浪荡漂泊没出息。其实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现实的,但马力除外。
“呦,胡啦!”路姨的一声大叫把马力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迅速把这一溜排丢到一边儿,又抽出了几串,只是动作生涩了许多。“遥遥进来还好吗? 马力抬头看着路姨,他去年参加了路遥的婚礼。“挺好的,她挺好的。”路姨说起来依旧爽朗。此时,马力惊奇的意识到他的心终于肆无忌惮地翻涌起来,狂张、放肆。
终于收摊了,马力这几天过得很疲惫,特别是今天晚上,所有的记忆一同袭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床边的抽屉,拿出那年从家里逃出来时唯一带来的东西。他打开铁盒子,拿出一个个小纸片。记得这是他在十八岁的年纪荒废学业却追求文艺时作得几首诗。
他有目的的抽出那张印着少年放飞风筝的纸片。泛黄的纸片剪得整整齐齐,上面赫然刻着几行小字,字迹娟秀:
一场漂泊的大雨
带来往昔的回忆
遗憾都成为自己
什么个浪漫主义
谁能活出自己
潜着危机的文件里
不见了笔墨的踪迹
他想起昨天的自己
总走不出回忆
那支紧握的笔
幻想三十年后的秘密
没想到眨眼间,真到了三十年后了。更没想到十八岁日夜盼望的独立活出自己的心愿竟然让他给实现了。只是这独立来得太过不易,这自己活地还不是浑浑噩噩。
他想,也许十八岁的想法是对的。人生在世,真正能活出自己的又有几个呢?
他决定撒手不干了,烤肉摊子随它去吧。他要去面试,要找工作当白领,哪怕给别人打一辈子工。
他再也不要做自己了。
从此街上烤肉王就退隐了,十里八街的人为吃不烤肉还不得心惊胆战啊,估计他们得到处派人劝导马力了。说不定,马力还会火上一把——谁说他的一生都得平静如水呢?

Last modification:March 17th, 2020 at 03: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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